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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徒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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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/8/26 上午 03:21:51

 

◎亮軒 圖◎達姆

五十多年前,建國中學對面,從南海路一直過來,就是農發會、科學館、中央圖書館、藝術館、歷史博物館,再過去就是林業實驗所。這樣的排列,好幾十年都沒有改變。

但是五十年前,雖然這些機構大體依然,風景卻大不同。放學時間一到,許多小販就在門口此起彼落地吆喝著,而對街是一整排小店,賣冰果的跟小吃的占多數,僅次於這兩種的營業,便是書店。家家都是很小的違章建築,那也是個違章建築到處可見的時代。天翻地覆的動盪中,許多人被推到了意外的命運裡,起起伏伏,得意失意,全非所料。

書店也不一定都在好好地經營,有的也賣些黃色書刊,雖然當年的尺度拿來跟今天的相比,大概許多人連黃在哪裡都看不出。

其中有一家掛著的橫匾鐵皮招牌跟別家的很不同,一點吸引人的勁道都沒有,喚做「文史書店」。白色的底子黑色的字,簡單明瞭。整排的書店我家家都去過,這一家卻最合我的胃口。無論是課餘還是蹓課,常常就在這一家小書店裡,坐在一個矮竹凳上看書。次數多了,自然跟老闆也談上些話。老闆知道了我父親是誰,居然問我懂不懂令尊的地質學說?我哪會知道?他卻頭頭是道地把我父親的「大陸飄移論」中「驟然滑動說」講了一遍,還比著手勢,十分生動。

這就是我們訂交的開始。

小書店裡的奇幻老闆

他叫馮作民,中等身材,不胖不瘦,皮膚略黑,稍駝著肩背,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,一口標準的京味兒國語,總是客客氣氣的。小書店門口平放著一塊大門板,上面擺著許多書,本本都跟其他書店明顯的不同。不太容易在他的書店看到通俗小說,也難得見到什麼少年讀物,看來都是文史哲類,連現代文學的書籍都比較少,雜誌也顯得專業精深,如《大陸雜誌》、《東方雜誌》、《食貨雜誌》之類。馮老闆曾經跟我說,我這裡不像別的書店,黃色黑色是一定不賣的,這裡的客人都是少年,賣這些書,太不厚道,他這麼說。

要是哪一本書我讀得興味盈然,眼看天都要黑了,他就說你拿回家去讀吧,過幾天再拿回來就是,反正一時也賣不出去。

我們也常常談到一些近代史上的人物跟事件,我當然是一知半解,然而他的談興很旺,從希特勒到史達林,從台兒莊大捷到徐蚌會戰,以及許多金石書畫才子名流等等小掌故,他都談得頭頭是道,尤其出諸於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。

他從不問我為什麼這會兒沒有在上學,我坐在那一張小竹凳上,他就在靠裡面角落書桌後面,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來往。有時我拿起一本書要讀,他就會跟我說說這本書還是作者的來歷背景,簡單扼要,卻很易懂。比如陳獨秀、胡適之、蔣夢麟、錢玄同、顧擷剛、李宗仁、閻錫山、湯恩伯等等,連人帶事,娓娓道來。從他那兒,我知道了一些過去的,也包括現在還在世的許多人的事蹟。他說話其實談不上生動,但是很誠懇,常常也牽扯到許多其他的題目,有憑有據,論證廣泛。講著講著,又會從哪兒拿出一本書,還是書裡的一張圖片給我看,他從來沒有把我當個小孩,倒像是我的學長。

店裡有位女店員,就叫阿秀,很通俗的名字。有一天,我坐在小竹凳上正看著書呢,他忽然問我,馬家小少爺,你看阿秀這個人怎麼樣?我搞不太懂他是什麼意思?他接著說,我要跟阿秀結婚了。我也不知該怎麼反應。那個時候他跟我講,阿秀是剛剛答應了他的,我是頭一個知道喜訊的人。他說他一生吃了很多的苦,還是個傷兵,就在你們東北老家打仗的時候受的傷,他說。現在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,他說。

我聽了,只好奇他受了什麼傷?看來他手腳齊全無疤無痕,他卻回答道:「受了什麼傷?這怎麼可以隨便說!」

高中上的不是建中,再也沒有機會天天出入南海路,但我們偶爾還有連繫,我知道他後來在《國語日報》工作,有的時候在許多書店的書架上,看到了他編的書,幾乎無所不容。大多是大部頭的作品,如西洋全史、中國歷代古史、中西哲學史、藝術史之類,有的還在我現在的書架上。

年少輕狂,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也寫了一本仿李費蒙(也就是名漫畫家牛哥)作品的間諜小說,不知該說中篇還是長篇,也沒敢給任何人看,卻偷偷地寫了封信給馮作民先生,附上了那一落稿子。

過了大概只有十天左右,他寫信來,要我到他家去。他住在靠近汀州路的水源路上,在川端橋高高的堤防底下,一間小平房,無墻無籬,門前錯落著幾株大樹,清涼寧靜。

他跟阿秀已經有了一個小奶娃了。他很客氣地接待我,阿秀還給我倒了茶。

我拿回了我的稿子,裡面他給我改了許多錯字,對啊,他在《國語日報》,好像就是做校對的。那份稿子後來也不知所終,我自己大概也沒當一回事,卻累他讀了一遍又改了那麼多的錯字。

過了至少有二十幾年了吧,再也沒有見到此人。

有一次在藝專上課,提到了這一位自學成功,自通了英日文,又編寫了許多書的作者。沒料到座位下有一位學生高聲說,老師,他是我爸爸的朋友!

我大喜過望。

我們很快地就連絡上了,他原來住在中壢,我們在電話中都好興奮,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,他也很想念我這個他口中的「小朋友」,他還說,他早就料到我長大了一定會怎麼樣,因為那個時候我是個專欄作家,作品時時可見,他也常常讀,原來他也一直知道我在幹嘛。

我說我們可以去中壢附近的鶯歌玩玩,一邊看看陶瓷好嗎?他說剛好他也很想出門走走,我們可以一起吃吃飯,他會在鶯歌車站接我。

我們約好了時間。

留在記憶裡的碎彈片

還有一個星期,就能跟一位少年時便認識了的「老朋友」見面,真好。他現在多大年紀了呀?個子不高,鬚髮俱白了吧?聽起來是個非常和善又客氣的老人家,兒孫滿堂了嗎?人世間有些奇緣,真料不到啊。我不免想來想去的。

就差兩天,我還盼著相會的時候,那天早上打開報紙,社會版頭條赫然出現了一則滅門血案,凶嫌居然是馮作民!有文有圖,想不信也不行。我看了又看看讀了又讀,心口狂跳不已。

他是去討債去的,已經討了許多次,說是一部大書的版稅,他分文都沒有拿到過,這一次他懷著一把刀去,原想嚇嚇對方,不料情緒失控,一連砍死兩人,又殺成重傷一人。

原來他早就離婚了,於他於我,阿秀也都應該是很遙遠的故事了。新聞裡還有他的照片,一個我認不得的老人,只有一副厚厚的眼鏡,讓人勉強辨識得出依稀當年。

又過了幾年,在夏祖焯先生的一篇作品中,讀到他令尊何凡先生的故事。何凡到了晚年,自己行動都已不便,還請人給被判成無期徒刑的馮作民送點錢去,卻發現他已經死在獄中了。

又過了好幾年,在一個聚會裡,我提起此人,座上有符兆祥兄的公子符立中,他聽說了之後,居然給我影印了一大部書寄來,是從圖書館裡找到的,書名是《書奴籲天錄》,作者就是馮作民。好幾百頁,就是他的自傳,文詞已經零散無章,卻滿布痛苦,斷斷續續的句子,讀來讓我心碎。他相信他的腦子裡依然留著彈片,是當年戰場上敵人打進去的,他經常頭痛欲裂,看來他早就精神失常了。

彷彿又見到他跟我講:「受了什麼傷?這怎麼可以隨便說!」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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